一叶访谈丨许道军:反抗饥渴(外一则)
若世界不爱我,也如我所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深情之人,最怕辜负。
——许道军
许道军
上海大学中文系副主任,副教授,文学博士,创意写作硕士研究生导师,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秘书长,《中国创意写作研究》(集刊)主编。出版专著、译著(含合著)《创意写作:基础理论与训练》《故事工坊》《经典电影如何讲故事》《创意写作十五堂课》《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》等多部,执行主编《创意写作教程》《大学创意写作》等教材3部,发表学术文章七十余篇,5篇被《新华文摘》(网络版)、《中国社会科学文摘》《人大报刊复印资料》等全文转载,诗歌、随笔等作品在近百家报刊杂志发表或转载。
今日的郊野
郊野一片安静,四顾无人。这正如我所愿,离开喧嚣,或者被喧嚣所放逐,在这个年纪,我确信都有能力接受。至少在今日,我可以做到心外无求。
像开天辟地,像从零到无穷,万物突然涌出地面,齐刷刷地站立在我面前。在这可见的事物中,可喜的首先被我眼睛选中,放在重要位置,并以它们为中心,构置了今日郊野的画面。它们像我的朋友,远道而来,久别重逢,再会的那一瞬间,我眼眶湿润,内心柔软。实际上,它们一直在我身边,伴我多年,只是我无法拥有真正属于我的空间,与它们倾情相见。那些不被我喜欢的事物,也依然沉静,毫无愧意。它们各自生长,开花,或者继续枯萎,完全不理会我的视而不见,见而不闻,见而不识。
我要感谢我所喜欢的事物,如桃李春风,青草绿植,游鱼飞鸟,是它们给了我安慰、勇气,以及一年一度修辞上的辞旧迎新的机遇。也要感谢那些不被我喜欢的事物,比如肮脏的泥土,泥土中的爬虫,让我毛骨悚然的蛇类,丑陋之类,凶恶之类,危险之类。我不喜欢它们,料它们见我亦如是。但正是它们让我宁静,心安理得,是厌恶让我不用一一感谢。若世界不爱我,也如我所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深情之人,最怕辜负。
反抗饥渴(外一则)
持有适度的饥渴感,是身体健康的体征。但有些饥渴是病,比如消渴症和甲亢等。得这种病的人,身体比常人需要更多的食物和水,也似乎有更强大的消化能力处理它们,像一个壮汉。但实际上这些过度营养的摄入对他们的身体几乎没有好处,反而增加机理负担,让身子更加虚弱。从根本上说,这种对食物和水的无尽渴望,不是来自于身体真实的需求,而是来自于身体的虚弱,来自于病。
还有许多生理之外的饥渴,比如对财富无尽的需求,对名誉无尽的需求,对权利无尽的需求,对性无尽的需求,等等。为了得到它们,有些人仿佛着了魔怔,无休止地巧取豪夺,奋不顾身。诡异的是,这些人多是“成功人士”,上述各方面的拥有量远远超出常人、也超出他们个人的正常需要的人。他们理应对此更节制,更有分寸,更优雅得体,但实际上不是这样。很多时候,他们在钱财面前,近乎乞丐;在权力面前,近乎奴隶;在名誉面前,近乎窃贼;在性欲面前,近乎禽兽。你看看他们的此时的眼睛:双目如炬,如狼似虎!我们知道他们并不是出自匮乏,也真诚地将他们的拥有理解为社会对他们努力的回报,并愿意以他们的快乐为我们的快乐标杆,以他们的幸福为我们的幸福标杆。但他们一次次丑陋的反常,却让我们惊讶,让我们失望,有的时候,还让我们害怕:你不知道他们胃口有多大,还会吃些什么,而你,是不是他们的“菜”!
失控的需求是贪欲,无尽的贪欲是饥渴。饥渴源于虚弱,根子在自己,危害却在他人。如果不受限制,它们就会过度消耗有限的社会资源,“吃”掉触及和目及的事物,还会在根基上动摇社会对“努力”与“成功”的信任,但最终也会反噬当事者。“多藏厚亡,甚爱大费”,“多行不义必自毙”,“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”,这些流传下来、被反复摩挲的警句,说的就是他们的结局。他们不知道自己大概率会落到这个下场吗?优秀如斯,他们不可能想不到。我们也不相信,他们真的愿意为了远远超出需求之外的东西而下作、而无耻,甚至不惜以身犯险,孤注一掷,最后功亏一篑。我们宁愿相信,饥渴是一种生理病,由饥渴诱发出无尽饥渴感,因此也是心理病。患者身陷苦海,无法自拔。
我们当然希望那些身患饥渴之症的“成功人士”自救并且能够自愈,但我们不能完全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,因为这种“病”经久难除,在某些时候——直说吧,就在今天——还有泛滥之势。我们,也就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,要勇敢地站出来,帮助他们解脱,一起反抗这种病,否则我们既深受其害,还要背负“有什么样的土壤,就有什么样的奇葩”的罪责。饥渴症是社会病,症结和解药都来自社会。反抗它,治疗它,需要全民参与。实际上,过往的社会没有抛弃这些“患者”,但无论是儒道释思路,比如“中庸”“知足常乐”“逍遥”“无为”“清净”等等,还是其他方法,都带有“聪明的被动”意味。事实证明,这些思路略带小聪明、小劝诫,事后惩罚大于事前预警,且缺乏执行力度的方法,疗效有限。另,谁敢说我们不是潜在饥渴症患者呢?指望一群缺少机制和心理防护的病人给另一群病人治病,宛如束薪救火,在更多的时候,我们没有浇灭饥渴的欲火,自身的欲火反而被那些“成功人士”的饥渴点燃。因此,我们不妨直面人性黑暗,正视饥渴乃是社会之病、自身之病,从根本去除。
首先,我们要维护一种有力的防火墙,在事情发生之前约束他们的可能行为。比如,当有人为了实现一己阴暗而“宏大”的“理想”,不惜将无数民众变成“韭菜”和“炮灰”的时候,我们要大声制止,不要心存妄想,趁火打劫,火中取栗。之所以说“维护”,是因为这种防火墙一直存在,尽管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漏洞,法律、各种制度和行规等等,但之所以很多时候形同虚设,是因为我们一直在配合他们“翻墙”“钻洞”,自己也在伺机“翻墙”“钻洞”。更可怕的是,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,都有一种主动去拆除“防火墙”的冲动,因为它“碍手碍脚”。想拆除防火墙的,大有人在,但最想的人肯定不是我们,而是那些重症饥渴症患者,因为这些防火墙是真的妨碍了他们。须知,篱笆首先保护的是羊,不是狼;狼可以这种拆除想法,羊不必,也千万不要。
其次,要扼制他们错误的想法,重申一些基本的价值观,比如对公共事物的过度攫取和占有是错误的、有害的;比如值得尊敬的永远是公义和善举,而不是被滥用的智慧与手段,更不是经不起检验的不明之物。要让所有人明白,人生的价值首在“奉献”(比如,你的拥有再多,不能惠及众人,那关我屁事);如果没有“贡献”,那么最低也要“无害”;而“一无所有”“一无是处”对普通人来说,并非是失败,因为它们无论如何要好于“有害”。况且每个人并不是真的“一无所有”“一无是处”,只是因为某些“成功人士”恶意编织的“成功学”才让我们自惭形秽。
再次,我们要努力建设一个公平并且保障有力的福利社会,消除所有人对生老病死的恐惧。人类绝大多数的恐惧,乃至“成功人士”的饥渴,在根子上都来自饥饿、匮乏、创伤性的童年记忆等等方面。如果在物质上战胜了绝对匮乏的恐惧,那么我们就不会被“多”“更多”这些副词所控制,也不会对饥渴给予赞美,因为在根本上,饥渴汲汲以求的东西,我们根本不需要!缺少我们的掌声,想必他们也没有了表演欲望。
反抗饥渴,其实就是跟他人的贪欲作斗争,跟自己的贪欲作斗争,跟整个人类的人性阴暗面做斗争。这非常难,但苦海虽无边,只要人人努力,总会到岸,至少有人先到岸。